如果不看年龄，阳振坤和最普通的程序员没什么两样。
程序员“标配”的寸头、眼镜、黑色双肩包和冲锋衣；寡言少语，只有讨论技术问题时才侃侃而谈；没有专门的办公室，出差自己贴发票，和年轻人一样打卡上班、挤电梯，坐在工位上看代码……
不像是一个已经58岁的人，更不像是人们印象中的“互联网大厂高管”。
他是公司创始人、首席科学家，但没有人称呼他“阳总”。大家习惯喊他“阳老师”，一半是因为他的年龄，另一半则源于他曾经的身份——他的确曾是中国最顶尖名校的教授。
·阳振坤和同事讨论工作。
上世纪80年代末，阳振坤从北大数学系本硕毕业，转入计算机系读博，师从王选院士。30岁时，他作为方正激光照排系统研发团队主力成员，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（排名第四），32岁破格升为教授，34岁当选首批长江学者。功成名就，在北大教书，未来的人生一片坦途。
但象牙塔外，互联网发展正如火如荼，他总觉得“应该能做点事情”，于是辞去令人羡慕的教职，投身企业。几番辗转沉浮，45岁那年，他来到阿里巴巴，确定了自己后半生的目标：做100%中国自主知识产权的原生分布式数据库。
在所有选择中，这是最漫长、最艰难、最不被看好的一个。但阳振坤决心已定：“这件事我还算适合做，也对社会有价值。往小里说，可以给公司带来一点回报；往大里说，应该对国家也是有用的。”
从“光杆司令”起步，经历过无人问津的挣扎、险些夭折的危机，也承受过“天将降大任”的巨大压力。九年磨一剑，他主导开发的OceanBase数据库终于成功登顶世界权威榜单，一鸣惊人。
今天，OceanBase快速发展，已拥有超过1000家国内外客户，成为数据库国产化中的领军力量。做中国人自己的数据库，用创新技术服务全世界，这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，正在变成现实。
关于数据的重要性，有个十分形象的比喻：信息时代的数据，就是工业时代的石油。
从日常扫码购物、交通出行，到现代工业、农业生产和金融交易，再到能源供应、城市管理，今天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，都早已离不开海量数据的支撑。
而数据库，简单理解就是存放、管理数据的仓库，是信息社会最重要的底层基础之一。由于作用关键、开发难度又极大，数据库管理系统一直是国家重点攻关项目，被列入制约我国工业发展的35项“卡脖子”技术名单。
目前，世界上公认的五大主流数据库中，有4家诞生于美国，只有MySQL来自欧洲，但之后也被美国公司收购。“五大”之中，又以“甲骨文（Oracle）”为首。
2010年，“甲骨文”在国际公认最权威的数据库事务处理能力TPC-C测试中创下3024万tpmC（每分钟系统处理的新订单个数）的纪录，长达9年无人撼动。
直到2019年，来自中国的OceanBase向这个纪录发起了挑战。
当年“甲骨文”创造纪录时，OceanBase才刚刚立项，完完全全从零开始，连一行代码都没有。9年后，他们却要挑战这个行业的王者。
事实上，OceanBase的雄心还远不止于此。“我们不只要冲榜首，还要把纪录翻倍。”阳振坤淡定地说。
这不是好高骛远。阳振坤的底气，来自对数据库发展的洞察，以及实践的检验。
在他看来，“甲骨文”等创立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数据库，都正面临着重大瓶颈：随着互联网深度融入生活，各行各业都在源源不断制造大量数据。想要容纳更多数据，传统集中式数据库只能不断采购更大、性能更好的机器，会严重受制于硬件水平，成本也将难以负荷。
由此他判断，数据库的未来“一定是分布式”。
分布式数据库，简单来说，就是把一台大机器的工作交给若干连接在一起的小机器来分担，以较低成本实现高扩展性。OceanBase正是诞生于这个理念。从2016年起，OceanBase便已承担支付宝核心账务和支付系统100%流量，支撑过“双十一”12万笔/秒的支付峰值，性能和安全性都经受住了最严峻的考验。面对TPC-C测试，他们有备而来。
2019年10月2日，经过严格的测试、审核、复核，OceanBase的成绩单在TPC官网揭晓：6088万tmpC，将“甲骨文”原纪录提高了一倍。
消息传出，轰动计算机和互联网行业。中国工程院院士、计算机专家李国杰表示，这是中国基础软件取得的重大突破。
·2019年，OceanBase在TPC-C测试中登顶世界第一。
道贺声纷至沓来，阳振坤却觉得这个成绩还不太够。次年5月，他们再次冲榜，刷出了又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高分：7.07亿tpmC。这比OceanBase自己的纪录又足足提高了11倍！
两次“刷榜”，OceanBase的名号彻底打响。阳振坤的态度却依然淡定。
淡定，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性格。技术上难以突破时，他不焦虑，因为自信技术难题都能得到解决；项目取得重大突破时，他也很少喜形于色，因为早已习惯了以科学家的谨慎和理性看待问题。
“我这一辈子就专注只做技术这一件事情，”他坦承，“‘甲骨文’有40年的积淀，在成熟度、专业度上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。OceanBase还有很长的路要走，但我相信，我们走的是正确的路。”
时间拨回到2010年。当阳振坤最初提出要做自主研发的分布式数据库时，面对的是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和质疑。
原因非常实际：大家都觉得，做数据库“不值”。
一个数据库，最核心的部分至少也要100万行代码，技术门槛极高，需要长时间的投入。在追求效率、赚快钱的时代，花费数年做一个前途未卜、甚至可能打水漂的项目，显得很不明智。
另外，数据库不是闭门造车的产物，需要不断在实际应用中打磨。然而作为一切软件运行基础，数据库对可靠性要求极高，不能出错、不能崩盘，因此很少会有人敢冒着未知的风险使用一个全新的数据库。
不够成熟的数据库无人敢用，没人用的数据库则永远没有机会成熟，这也是数据库市场格局如此稳固的原因：新数据库想要崭露头角，不仅自身要过硬，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。
但阳振坤认为，当时的淘宝，恰好拥有这个可遇不可求的时机。
中国人口基数大，互联网又处在弯道超车的发展期，将比欧美国家更早面临数据库“小马拉大车”的问题。2010年前后，淘宝后台已有6500个数据库，数个业务部门已经开始感受到数据膨胀带来的成本压力。如果及时启动国产数据库研发，一定能抓住更多投入应用的机会，在实践中快速成长。“有需求、有业务场景，我也在分布式研究方面有一些积累，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。”他概括道。
反复争取后，分布式数据库终于立项。然而，大多数人认为这是天方夜谭，有经验的熟手都不看好，主动加入者更是寥寥。阳振坤只能匆匆拉起一支十几人的团队，几乎都是新招来的应届生，每行代码他都要亲自审。
阿里给了他们两年时间，做不成，就要解散。
两年间，他们成功帮助淘宝收藏夹解决了数据库不堪重负的问题，却始终无法敲开核心业务团队的大门。眼看限期将至，项目前景依然黯淡，随时可能被砍。一些人看不到希望，选择离开团队，一向淡定的阳振坤也开始有些焦急。但“放弃”这个选项是不存在的，他一边继续努力想办法寻找机会，一边鼓励留下来的员工坚持下去。
直到2014年“双十一”，机遇终于到来。
在“双十一”前的压力测试中，支付宝使用的“甲骨文”数据库不堪重负，只能承载预期流量的90%。应急时刻，好不容易争取到项目参与机会的OceanBase团队站出来，接下了“甲骨文”无法承担的那10%。
面对这场生死攸关的大考，阳振坤说出一句很有名的话：“如果不成功，我们就从楼上跳下去。”虽然是玩笑，但也能体现出压力之大。
一遍遍测试、无数次模拟。终于，“双十一”当天，OceanBase不负众望，成功扛住了10%高峰流量，也为自己搏出了生机。
·“大考”成功，OceanBase团队获得了2015年公司CEO大奖。
短暂的庆祝后，他们马上投入到新一轮攻关——在阳振坤眼中，当时的OceanBase只是过渡版本，没有长期可持续性，其实只能叫做OceanBase0.5。从0.5到1.0，他们花了整整两年时间，推翻全部代码，目标只有一个：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分布式数据库。
2016年，OceanBase1.0全面承接支付宝数据服务，真正立稳了脚跟；2017年，完成蚂蚁集团核心系统最后一个“甲骨文”数据库替换；2019年和2020年，两次打破TPC-C世界纪录……一切开始踏上快车道。
这样的发展节奏，一早就在阳振坤的预料之中：“一开始肯定会很困难，但如果我们能活下来，就一定可以长久地走下去。”
长远，是阳振坤反复提到的一个词。
创业初期，曾有年轻人找他倾诉苦闷：“同一批进淘宝的应届生，别人两三个月就很快上手，可以骄傲地展示自己做出的天猫网页，自己来了半年，却什么成绩也没有。”他说：“再过三年，你做的数据库还会有用，而那个网页早就看不到了。”
阳振坤团队里的年轻人，绝大多数都像他一样，低调、踏实，专注技术。公司也延续着学院式的人才培养方式：传帮带、学习与实践结合，从易到难接触工作，在这个领域长久耕耘。
与人们印象中的互联网公司不同，OceanBase的员工很少有“年龄焦虑”。项目成立13年半，最初加入的员工有20人左右留到了今天，工龄都已在10年以上，而他们普遍认为，现在正是最能出成果的时候。
“我们做基础平台，更看重技术的积累，年龄没有那么重要。”阳振坤说。
他本人无疑是最好的榜样。虽然正在向60岁大关迈进，他的创造力依然活跃，思维依然敏捷。就在最近，他又带队实现了一个突破：将数据库故障自愈时间从过去的30秒以内压缩到了8秒以内，创下业界新纪录。
做“顶天立地”的事业
今年6月，阳振坤应邀来到山西，为吕梁市临县四中的初中生上了一堂计算机知识公益科普课。
课程的知识性和趣味性、孩子们的接受程度……出发之前，阳振坤准备了很久。为了鼓励农村孩子，他还少见地讲起了自己早年的经历：“我也是农村出身，考上高中时，中考数学成绩在高中班里是倒数第二，但高考时我考进了北大数学系。努力不一定能成功，但努力才会有希望。”
·阳振坤为临县四中学生上公益课。
阳振坤出生在湖北仙桃普通的农村家庭。到了上学的年龄，因为交不起学杂费，他直到8岁才上小学。那时，农村师资力量非常薄弱，读到初中，老师已经很难再教他什么。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，他考上了荆州中学，数学天赋也日渐显露：从“倒数第二”起步，他拿到了省级数学竞赛第一名，顺理成章地选择了数学系。
但阳振坤不认为自己是天才：“我只是比较勤奋。学不会就努力去学，直到学会为止。”
这句质朴的箴言，贯彻了他的整个学术生涯。
他在上世纪80年代末从北大数学系转入计算机系读博。那时，电脑还很不普及，全北大只有几台，在读博前，他甚至都没怎么摸过电脑。为了快速进步，他每天在电脑前工作十五六个小时。这样坚持了六七年，“做成了一些事情，不过身体也垮掉了，胖了几十斤”。
后来，他养成了每天晚上快步走的习惯，用了好几年才逐渐恢复原本瘦高的体型，体质也大大改善。因为这段往事，他带团队时格外注意员工的健康，曾经专门在数据库里做了个小业务系统，督促大家多锻炼。“代码要写得漂亮，身体也要棒棒的。”
·OceanBase篮球队合影。
在北大计算机系读博时，他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人：恩师王选。
在带领阳振坤等人攻关激光照排系统时，王选常常提到自己的理念：技术要“顶天立地”。
“顶天”就是技术上要有突破、真正具有领先优势，如果门槛太低，很容易被赶上，就没有太大的价值；“立地”则是一定要接地气，能够在实际生产、生活中普遍应用，“高高在上，但没人用得了，那什么都不是”。
这个理念，深深影响了阳振坤的人生选择，也塑造了他做科研的基本路径。
研究分布式数据库伊始，他最先做的就是“找业务”，与每个业务部门沟通，了解他们的想法、需求和顾虑。“业务没有需求，有再好的技术也施展不开。我们不能关起门做一两年，做出一个没人用的东西。”
用行业领先的技术，脚踏实地解决实际问题，是OceanBase的生存之道，也是发展之道。
实现支付宝核心业务全覆盖后，OceanBase走向更广阔的市场。如今，他们已占据金融业国产分布式数据库市场占有率第一的位置，并持续开拓通信、零售、智能制造、公共资金管理等众多领域，中国工商银行、太平洋保险、山东移动、江西人社，甚至海外菲律宾、非洲电子钱包的系统里都有了它的身影。
OceanBase带来的价值也是看得到的，除了稳定性、高扩展，还具备了巨大的成本和效率优势：国际咨询机构Forrester数据显示,采用OceanBase后，企业数据存储空间可节约70%、服务器资源节约85%，并且越用越便宜。
市场用数字证明了对它的认可：过去一年，OceanBase的客户数增长了150%。“让数据处理越来越普惠。”阳振坤的初心，正在逐步实现。
2022年11月，阳振坤荣获“CCF王选奖”，这个奖项中国计算机学会设立，专门授予取得在计算机领域重要技术突破，并通过产业化创造显著经济或社会效益的科技工作者。阳振坤的获奖理由是：
阳振坤博士早期在激光照排系统研发中做出了重要贡献，近年来领导分布式关系数据库系统产品的创新研发，为我国数据库领域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。
在王选院士去世17年后，阳振坤用这座奖杯向恩师交上了一份最特殊的答卷。
“您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做到‘顶天立地’了吗？”有人问。
“还在做的路上。但走到今天，我想一定可以做成。”他笑道，谦和中带着笃定。
